那么大个人世间,柳东只喜欢这一支歌,但他却只会这歌的一半,往下还歌颂些谁谁,柳东就不知道也不追究了,横竖不是雄鹰就是骏马,哪怕是歌颂一匹大叫驴或者一只小毛虫,那都没有柳东一分钱的关系。
天很晚了,王鹏举的洒水车从柳东身后开过来。
柳东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像王鹏举那样去开洒水车,可惜他柳东是个普通人。
王鹏举问柳东为什么喝得如此邋遢,柳东说今天特别高兴,王鹏举问他是不是和小洪雨谈巴实了,柳东说你才和小洪雨谈巴实了!
你让我滋一滋。
柳东走在洒水车飞溅开来像孔雀开屏一样的银莹的水花里,心里好受多了,不是他丢了钱而是钱丢了他,水往低处流,钱往高处走,这就对了,这样比较符合生活,和小洪雨一样,连钱都躲得他远远的,这就对了噻。
柳东流汤滴水回到家时,院门外坐一个人,慢慢站起来,是丁爷。
丁爷说不就是万把块钱吗?天没塌,连一根儿毛都没塌,不是还有丁爷吗?柳东笑笑说丁爷,难怪别人都说你是老不收心的莲花白,老不退火的残渣余孽,你的好心我清楚,但是老都老了你逞什么能?当然年轻时你更可怜,用铁钉子下酒的往事我也不是不知道,用你的话说——可着这成都城——现而今还有几个傻瓜在用水果糖下酒?
这时候的柳东,包括全世界,谁都不知道丁爷是多么富有。
丁爷之有钱,窖得之深,窖得之久,之不是一般化。
丁爷明明可以过得天花乱坠却过成暗无天日,这需要何等样的操守何等样的毅力何等样的冥顽不灵和不开窍和无可救药的呆傻。
他把何等样明媚的春光藏在漆黑的床脚的两只大木箱里,却让自己和自己最好的朋友柳东,清鼻涕畅起畅起流的过着何等样的严冬,这狗日的丁爷,王八和乌龟的杂种,简直是天理难容。
大生活4(2)
天亮以后柳东去敲柳西的房门。
这小子昨晚又野到不知哪儿去了,很晚才回来。
“哥,你的眼睛咋了?那么红。”
“你那儿有钱没有?”
“要多少?”
“你有多少吧。”
柳西把满屋子开掘遍了开掘出不到三百元钱,毫无疑问那是他的全部。
柳东摇摇头,走出院门。
厂长和几位工友正走过来,个个笑盈盈的,柳东终于是没有跑,只要人在,啥话都好说。
厂里开会商量这事咋个办,咋整。
平日里很和气的师兄师弟们,说话之歹毒,连邱大姐都说,柳东你要是急需钱用,你开声腔嘛。
柳东心想这些人的舌头都变成蛇信子了。
他说,我赔,砸锅卖铁,赔。
老苏说,你说个时间大家也好计划计划,都等米下锅呢。
柳东说,明天。
大家全阴沉着脸,不说话,有人叹口气说,只好明天了。
总之这事就这么定了。
柳东把一个收彩电冰箱旧家具的人带回家。
成都现在遍地是这种收荒匠,没头苍蝇似的满世界窜,很像全城人民眼看就过不下去了,都像柳东一样在砸锅卖铁。
这个收家具的人之不友好之不亲善,屁儿之黑,叫作是举世罕见。
成都人形容一个人坏的时候不是说他心眼儿坏而是说他屁眼儿黑,盖因坏人无心。
成都人只在形容一个人好时才说他心眼儿好而不是说他屁眼儿白,因为好人处处受尊重——即便如此,好人都还是那么少,再不抬举和保护,会像大熊猫一样几近灭绝而成了国宝。
柳东的屋里,凡能搬走的,全部家当居然值不到三千元,连那个还能依稀看出铝色的高压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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